忧郁和不快乐是不同的,那是更深沉凶猛的绝望感
要了解一个人为什幺会陷入忧郁,最简单的方法是从「脆弱性」和「压力」的概念去思考。脆弱程度决定了个人陷入忧虑的风险高低,那会受到家族史、遗传基因、早年生活经验的影响。相对的,压力则来自我们体验的多种生活事件。所以令我们感到脆弱的因素越多时,只要遇到压力事件,就很容易陷入忧郁。
陷入忧郁的压力门槛因人而异,当人生遇到的磨难够多、压力累积突破那个门槛时,人就会开始出状况。有些人的挫折复原力很强,有些人遇到类似的压力时可能一蹶不振。此外,年岁增长及久病缠身时(例如罹患关节炎或心脏病),脆弱性也会增加。
我在索尔福德市中心一间採光不太明亮的诊所里,有时候我会在这里看诊。微弱的午后阳光难以穿越窗外加装的安全栅栏,外头飘进来的空气里,带着老菸枪在吸菸区製造的浓浓菸味。理查年纪很轻,面有菜色,他正试图告诉我自己家人的忧郁病史,但是要讲出口并不容易,他连专注在这件事情上都很难,思考渐渐慢下来──罹患重郁症可能会有这种现象。
「我妈……呃……她以前常常变得很怪,很陌生。」他开始说。
「你是指什幺?」
理查低头看着双手,接着又说:「像中邪似的,她有时不跟我们说话,有时会说她听见……某些声音……我小时候,她进过普雷斯维奇两三次。」
普雷斯维奇曾是收留精神病患的地方。
「还有谁呢?」
「我爸有……酗酒问题,他曾对我和我弟发酒疯……」
「他伤害过你吗?」
理查的嘴巴动了一下,但没发出声音。斗大的泪珠滚落他的脸颊,他试着再度开口,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。接着,他突然迸出几句话,彷彿那些话是被他硬逼出体外的。
「他会打我妈……我上前阻止过一次,结果被打到手臂骨折。」
没错,那很痛,不只是身体的伤痛。我开始明白理查为什幺从青春期开始就陷入忧郁,为什幺如今二十五、六岁了,他的心情依然如此低落。他设法从艰困的人生中振作起来,找到一个不错的工作当上班族,却发现糖尿病的併发症使他失去了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一切。他从小就罹患糖尿病,母亲也有糖尿病,现在理查开始出现视力问题,再加上早年经历的种种磨难,使他特别容易陷入忧郁。虽然我们能够明白为什幺会发生这种事,以及罹患糖尿病之类的严重疾病可能有什幺感受,但多数人不会陷得那幺深,通常会想办法因应,设法撑下去,但理查还没撑住就陷进去了。
医生有时会误以为,某人经历了那幺多苦难,心情低落是可以理解的,他们觉得:「要是换成你,你也会感到消沉吧?换成是我,我也会这样!」
但他们没察觉的是,有时事情不是那幺单纯:一个人可能真的陷入忧郁低谷。忧郁和不快乐是不同的,那是更深沉、更凶猛的绝望感,会改变你看世界的方式,干扰你继续过日子的能力。
我的过往经历是导致我特别脆弱的原因。
我对父亲的最早记忆,是他走进我的小卧室里哄我睡觉。抚摸着我的头,轻声说道:「放轻鬆,乖乖睡……」
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细细的鬓髮时,可怕的妖怪也隐没到窗外那片深绿色的暗夜中了。那双手的指甲很短,紧贴着指缘,散发着游乐园的机油味和他每天抹在头上的髮蜡味。我母亲总是在房间外头的某处,我从小就可以感觉到她很不快乐,有时是严重郁郁寡欢,但我不知道为什幺。如今我不禁纳闷,长期的经济拮据,再加上我父亲缺乏事业成就,我的弟弟艾伦又罹患精神疾病,她只能默默地压抑着失望之情,那究竟让家中累积了多少惶惶不安。
「怎幺了?」每天早上我看到艾伦上学前反覆穿脱T恤多次,我总是会这样问他。每天一早我必须负责叫两个弟弟起床,因为爸妈七点半就去上班了。最小的弟弟伊恩比我小十一岁,他很正常,起床后开心地吃着麦片。艾伦小我七岁,感觉他深受某种东西的折磨,但没人知道是什幺东西。「走开,别烦我。」他大吼。
「告诉我好不好?」我恳求,努力想要了解。
他常边哭边咕哝或咒骂:「太皱了。」
我试着催他:「我们快迟到了。」
「我才不管!别烦我!」
他换衣服时,常气急败坏地把衣服撕得稀巴烂。到了晚上,他可能在漆黑的房里,枯站在床边,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,只因为他在执行複杂的睡前仪式时,出了他自己也难以解释的状况。
我父亲对此一筹莫展,他只能说:「艾伦,拜託你上床睡觉好吗?」
「我不行。」
「阿瑞……快午夜了。」我母亲站在卧室的门口苦劝:「别管他了,就让他站着吧,熄灯了。」
我会看到艾伦站在床边的身影,整个人僵在那里,无法动弹。接着,房门突然砰一声关上,我们只能听到啜泣声。最后,我父亲也撤退了,万般无奈地走回他自己的房间,忿然失落。多年后我弟才诊断出罹患强迫症。
「妈前阵子说,她有时会想要离开,逃回苏格兰。她觉得一切糟透了。」多年后我和艾伦在电话上长谈时,他这样告诉我。
但她没有离开,留下来了。
我确实想过,万一我遇到和我母亲同样的处境,我会不会放弃逃离,选择留下来。
我父亲不敢在公共场合跟别人说话,这个问题对他的影响越来越严重,例如,我母亲必须说服店家让她把鞋子和衣服带回家给我父亲试穿。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种社交恐惧症,这种焦虑甚至严重到无法去图书馆借书。虽然喝点酒有助于缓和不安,但他很少喝酒,比较喜欢一天抽四十根菸。
我母亲总是比较有自信,至少表面上是如此。年轻时,她很喜欢唱歌跳舞,有时她会半开玩笑地说:「我怎幺会嫁给一个不会跳舞的人呢?」但后来她也变得越来越焦虑,深受头痛、胃食道逆流、胃痛等令人惶恐不安的身体症状所苦。后来她开始服用医生开给她的烦宁、安定文锭之类的镇静剂。
于是,焦虑不安感逐渐变成我们家的常态,老爸动不动就跟我们起争执,某次他和我母亲吵得特别凶,之后愤而躺床数天,几乎不吃东西。
「琳达,端杯茶过来就好,别管我。」他对我说完后,就把头撇过去,面向昏暗房间的角落。
「你不打算起床了吗?」
「起床干嘛?有什幺事情值得我起床吗?」
爸妈带着艾伦去做家庭治疗,我父亲很讨厌那位精神科医师看他的方式,但他没有解释原因。「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幺。」他说:「他只会让我感到内疚而已。」
医生也要求我参加治疗,但我不愿去。我告诉自己,那跟我毫无关係,学校的课业已经够忙了,我分身乏术。
那个年代,大家不太了解精神疾病背后的生理因素,比较可能把它归咎于教养问题,而不是大脑先天的瑕疵。如今我知道真正的原因很可能是先天和后天的複杂组合,而不是纯粹先天或后天造成的。我猜想,我弟可能从我父母遗传了容易焦虑的问题。他出生时难产,过程中有几个关键时刻侦测不到心跳,那可能导致大脑出现轻微的缺氧性受损。后来,他的健康问题导致我父母关係紧张,那又加重了他的焦虑,形成一种恶性循环──行为诡异,激怒父母,遭到责难,使他更难以正常更衣与就寝。
我弟不是家中唯一有精神问题迹象的孩子。
我十几岁出头时,也开始出现身心焦虑的症状,那些症状后来对我来说有如家常便饭:畏惧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,严重头痛,一有压力就胃部翻搅,掌心冒汗。
现在我知道,在那种环境下成长,使我日后身为精神科医师时,更能够设身处地为病患着想。当时,我每天随时随地都需要拉长情感天线,侦测家中每个人当下的心情。但那也导致我对他人的言行过度敏感,以至于我后来学到,我不能总是轻信自己对人际关係的直觉。那也导致我二十出头时变得非常忧郁。
所以我聆听理查诉说时,我可以了解他为什幺很容易陷入忧郁。他的童年过得比我还要窘迫,对他的身心健康造成了更大的伤害。但我们都以自己的方式,把未来遇到特定状况时可能萌发心理问题的种子埋藏在心底。
我安慰理查:「我知道你一路走来很辛苦,你可能觉得人生永远不可能好转了……」
他抬起头来,但不发一语。我可以察觉到他的怀疑,还有日益强烈的绝望感。
「但我想看看能不能帮你好起来,我确定一定有办法的,我们一起试试好吗?」治疗若要有效,我们就必须携手合作,一起面对问题。理查沉默了几秒,但感觉似乎更长。接着,他正眼看着我,微微地点头。
「好,我愿意。」他最后说。
「太好了。」我回应:「我想,我们需要思考你想先解决哪些问题。你跟我说了很多往事以及成长的经历,但你因应目前生活的方式,也是我们可以着手改变的目标。」
「我必须谈往事吗?」
「不必,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着手,帮你重新振作起来,把生活过得更好。」
理查开始和一位心理治疗师合作,为重新振作设定了简单的目标。这就是所谓的「行为活化」,这种疗法所根据的理论是:人一旦感到忧郁,就会停止做各种事情,举凡令人愉悦的事情、起床穿衣之类的日常活动,还有打开帐单及缴款之类的重要事务等等,全部都会停摆。为了恢复正常,我们需要逐渐动起来,因为生活的活动力及参与度和心情的好坏息息相关。你不能等心情变好,再继续过日子,而是需要先动起来,才能拉抬心情。有不少证据显示这样做真的有效。
理查积极採取了这种方式,渐渐的,他的心情也开始好转了。
「我又开始经常检查血糖了。」最近他来看诊时这幺说。他正眼看着我,脸上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,「我觉得好多了……但是……」
「但是什幺?」
「我依然会不自觉地陷入恐惧,我的意思是说,我担心哪天变得跟我妈一样,毕竟我遗传了她的基因,不是吗?发疯……那是遗传性的。」
我懂他在说什幺,因为我知道那种恐惧是什幺感觉,但我也坦白告诉他:「即使遗传了那个基因,那也不是无法克服的事情。很多人跟你一样,很容易陷入忧郁,但有一些方法可以帮我们事先预防,并在发作时提早治疗,你不会因此就发疯的。」
「真的吗?」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意外。
「真的。」
他沉默了很久,接着说:「我现在不想谈往事,我只想忘掉。」
那是他的肺腑之言。我想,对他来说,那样做可能也是对的,至少目前看来是如此。
忧郁时,容易反覆思索着往事;正常时,比较容易把那些思绪抛诸脑后。为了让现在感觉更好,不见得需要回顾过往。更重要的是,我们必须知道,容易忧郁并不表示我们很软弱或不如人。随时记住这点可能很难,但那是让我们好好活下去的关键。